（上）

 

这是一间不算大的屋子，陈设简洁规矩，严格符合军队的要求，一丝不苟，但是换个方式来说就是死气沉沉，虽然能明显的看到屋子里有个挺拔的男人的身形，但是仍然感觉不到这间屋子的生气。

男人的手放在抽屉上良久未动，就在怀疑他下一刻会不会就这样变成石像的时候他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

那是双修长有力的手，犹豫着打开抽屉，如视珍宝一般捧出一本影集，看起来有一定年头了，影集封面的图画已经斑驳，整本影集似乎像是被人刻意揉虐甚至试图撕碎过，看起来岌岌可危。

男人的手也尽量放轻的翻开封面，里面的照片并不比斑驳似乎下一秒就要零零碎碎脱落面目全非的封面好——一张张照片都被撕碎成八九张甚至更多的碎片，又被人用胶带小心翼翼的粘贴起来，按照现在的科技发展程度，只要将这些碎片放在扫描仪下一扫描，就能恢复成一张完好无损的照片，就算变成粉末。

而这个男人似乎并没有选择这么做，由于年份过长，粘性一般的胶带已经渐渐不起作用，即使他翻页的手再轻柔，还是有一两张碎片顺着影集掉落下来，埋在黑暗中。

 

“叩，叩。”

似乎有什么人在等他，有规律的敲门声又响起了一次。

“小周，要出发了。”

 

男人最后看了眼影集，眼神中闪过一丝悔恨，神情在那一瞬有一丝破裂，随即又恢复了之前的面无表情，影集最后还是没有合上，就像那落下的两张碎片，周泽楷刻意的想无视掉它们。

他低声应了下门外的战友，拎起随手扔在床上的外套穿了起来。

黑色的皮质军靴长过膝盖，紧紧包裹着修长笔直的腿，腰部紧紧贴合着皮带，两边分别倒扣着一把枪，子弹徽章被调至正中央仔细扣住。

领带规规矩矩的系在脖子上，右肩流苏上的一麦三星清晰的表明着此人的身份——上将。

 

荣耀联盟曾经有一位元帅，四位上将，之一就是轮回军部的周泽楷。

 

待走出房门的时候周泽楷已经彻底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他默不作声的听身边的江波涛汇报情况，大多数时间他都是寡言内敛的，少说多做一直是他秉承的原则，唯一一次打破也是在那段时间，身体是食髓知味的，然而精神却是混乱的。

连带着那个人一起。

 

平时的周泽楷虽然寡言，即使话语简洁也会发表自己的看法，今天这副低沉的样子也不是没见过，江波涛眼神稍向下一撇，就看到男人的左手轻轻摩挲着自己的右手手腕，那里有一个伤痕，周泽楷拒绝清除，留着这个伤痕已经七八年了。

七八年了啊，距离那个人逃走。

 

“胶带粘性还有吗？”

“没多少了。”

“我明天再给你带点吧，真不知道你为什么就偏偏选定了那个牌子的，厂商都不知道倒闭了多少年了。”

“恩。”

 

材质优良的军靴叩击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此起彼伏的清脆的声音倒是缓解了此刻的尴尬。

江波涛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顺嘴就把这个槽吐了出来，偏过头看周泽楷的表情，倒是没什么变化。

或许是因为太久了，实在是太久了。

 

其实对于他们来说，七八年事实上只是生命中短短的一刻罢了，随时可以被他们漫长生命的洪流冲到不知道的地方去，只要他们愿意，现代的科技完全可以给予他们数百个七八年，然而江波涛觉得这七八年对于周泽楷来说，就像走过了半辈子。

 

前半辈子是他和孙翔那些幸福无忧的时光，后半辈子就是他们两个相互折磨的这几年。

一个靠仇恨，一个靠思念。

 

连廊并不长，没有多少两个人神游的时间就到了议员们的会议室。

 

荣耀联盟有着这个星系最为强大的战斗力，然而他们并没有把人民洗脑成军国主义至上的暴民，他们崇尚和平与自由，一纸宪法从开国沿用至今，因此，军权被政权压的很牢，曾经那位元帅就是公然拒绝议会对他的处置而遭到流放。

 

“周泽楷，到。”

右手迅速提起，五指并拢，中指微接帽檐，手掌指向脑门。

代表着崇高的敬意。

 

 

“来来来，小周，坐下坐下，今天没那么严肃。”

“恩。”

对面这个男人有着联盟数一数二的外表和战斗力，然而交流却异常寡言，看他这个反映，自己似乎不用说那么多的，议员也只能尴尬的笑笑，企图掩盖这种明显敷衍的回答。

“以前越云那人，现在去了嘉世，最后被元….叶修打败的那个小子你知道吧。”

“恩。”

“好像叫什么…孙…”

“孙翔。”

看似漠不关心，却立即说出了这个名字，就像在心中模拟过无数遍一样，连这两个字的音调都数十年如一致。

江波涛偷偷看了一眼周泽楷，没有任何表情，就像是对待公事一般对待这个曾经用刀在自己心上刻下的名字。

 

“我们希望你能去把这个人收编入轮回。”

看周泽楷依旧面无表情的样子担心他会拒绝，另一位议员附和道：“我们看过他参加的几场战斗，在那种队伍里他的优势完全变成了劣势，阅读战场能力的确薄弱，但是我觉得你们俩如果配合，对于轮回来说，一定是如虎添翼。”

轮回的内阁五年前有过一次大换血，几乎所有的官员都被革职，新来的那些人自然不知道曾经在军校里的传奇，每个人都认为他和孙翔是绝配，然而当事人之一却偏偏不信。

最后他们两败俱伤。

 

周泽楷不由得在心里苦笑，多么异想天开啊。

然而开口却是坚定的一句：“好。”

“我们最后得知他的消息是在嘉世流放区，他来不及走多远，应该还在北方四城。”

 

周泽楷接过议员们推过来的资料。

上面是一张清秀的脸，完全不符合外界对他冲动暴躁的印象，嘴角上扬，笑容一如多年前骄傲的肆无忌惮，军校曾经留有他的记录，照片还是周泽楷亲手拍的，他闭着眼都能勾勒出他的每一根发丝，每一根线条——和现在看到的一模一样。

 

孙翔在嘉世并不是没有作为，那片流放区就是他打下来的，虽然赔上了很大一部分兵力，导致之后孙翔在嘉世只会被派去打压周边的反动战，直到和叶修对上那一次，满盘皆输。

没有人会记得输者的名字，所以自然而然记不得战败区的名字，荣耀联盟给予了它另一个好记的名字——Z3，和北方四城一样，同属Z区。

 

Z区纬度偏高，冬天来的很早，整片大陆都被一片雪白覆盖着，仿佛想遮掩住这里曾经的血腥。

周泽楷抬手拂去大理石上厚厚的雪层，石板上刻的字已经不甚清晰，只能隐约能看出福利院三个字。

 

 

周父周母大多数时间都活跃在战场上，生下周泽楷后就把孩子拖给家里的佣人带，偶尔回到帝都对儿子倒是倾注了自己满腔的爱，可是也无法弥补缺失的这么多个日日夜夜，等到他们意识到自己的儿子话太少可能有自闭的倾向时已经太晚了。

 

慎重考虑一番后他们还是准备给周泽楷找个玩伴，因为工作原因，加之周母的身体，他们放弃了为周泽楷再生个妹妹的想法，最后决定去北方四城收养个孩子。

 

周泽楷对此没有表现太大的反应，默默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不反对，就跟着父母一同去了北方四城。

 

 

见到孙翔的那天是这个城市难得的闷热天气，就像这个人的性格，充满活力，炽热耀眼。

 

刚踏入这所福利院周母的目光就被眼前的一个孩子定住了脚步。

那是一个高高瘦瘦的“女孩”，头发偏棕，扎着两个高高的马尾辫，皮肤白皙，脸上不知是被太阳晒得还是羞的，有层淡淡的红晕，嘴唇紧紧的抿着，看起来心情并不好，下面穿着一条层层叠叠的小洋裙，站在一堆比她小的多的孩子里就像个高傲的女王，光彩夺目。

周母是个颜控，对于她的儿子她是极度满意的，在帝都周泽楷敢说长得第二好绝对没人敢称第一。

看到眼前那个孩子周母立刻拍板决定了，她跑到那个孩子面前，柔声问她：“跟阿姨回家好吗？”

跟在后面的周父无奈扶额，这也太直白了。

 

这座城市是北方四城经济最为落后的一个城市，常住人口只有十几万，流动人口几乎为0，恶劣的天气和落后的经济让这座城市彻底被抛弃，孙翔看着面前三个衣着光鲜的人一时愣住了。

 

眼前这个孩子用手紧紧抓住了自己的裙角，头垂的很低，顺着视线周母可以看到这个孩子头上两个螺，周母也没催，想着估计是这个孩子太羞涩，等了一会才听到很低很闷的一声“嗯”。

 

这可乐坏了周母，她喊来周泽楷，示意他牵紧这个孩子的手，准备立马把手续做好带回家。

 

可是这个孩子突然开始挣扎，喊着要回房间换衣服，周母噗嗤笑了一声：“多好看哪，别换了呀。”

 

周泽楷也是听父母的话，本来年纪就大孙翔几岁，从小就实行军队化训练，手劲比孙翔大了不是一点，一时间倒也没让他挣扎开来。

 

当院长看到周母带着孙翔进来很是惊喜，这个孩子已经很大了，因为长得好看被领养过不止一次，却屡次被送回，渐渐的也没人愿意领养这个孩子了，比起好看的他们更喜欢安静听话的。

 

“哎呀，小翔今天又输了么，愿赌服输是好孩子哦。”

 

周母没有在意院长口中的赌约，倒是周泽楷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转头看了看这个孩子的表情，眉毛皱的紧紧的，死咬着下唇，即使到了室内脸上还有一层红晕，一副很不甘心的表情。

 

“你是男孩。”

 

周泽楷平时没什么话，这次却主动开口，这句话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

 

对方咬着牙回答：“这是当然的吧。”

 

一边的周母还在和院长办手续，拿过这个孩子的表格被吓了一跳，上面清晰的写着：孙翔，男。

“男孩？”

 

“是啊，小翔今天估计是和小伙伴们打赌输了吧，我就说呢小翔这样穿很漂亮啊。”

身后的孩子不满的回答：“我明明是男的！”

 

虽然说和预计中的女孩有了很大的出入，可是作为颜控，周母还是很满意孙翔这个孩子的。

 

手续办的很快，周母做事一向雷厉风行，本来觉得孙翔没必要收拾东西的，可是孩子执意要带点东西，周母觉得这也都是孩子的回忆也就放他去了，只不过还是让周泽楷陪他一起去了。

 

带回孙翔后周父周母更是安心的奔波在各个战场，以为有了陪伴两个孩子能茁壮的成长起来。

他们倒是安然度过了整个青春期，青春期的各种狂傲暴躁在周泽楷身上没有一点体现，倒是反衬了孙翔的中二。

 

每次孙翔在外面惹了祸，都是周泽楷背着他一步步走回家，默默听着少年气的语无伦次的抱怨，最后抚摸了下他的头表示安慰，再低头上药。

 

 

就像过去的无数次一样，周泽楷又一次在孙翔惹了祸后出现。

 

不过现在的情形却没有曾经的一丝温馨。

 

孙翔不知道周泽楷为什么会出现在Z4，他一介轮回上将，好端端的没事跑来这种流放区，应该没什么好事。

 

“跟我走。”

 

眼前的人声音平淡的就像在例行公事一样，还是无数遍例行到他厌烦的公事。

 

孙翔像是听到笑话一样嗤笑了一声回道：“你脑子没坏吧？”

 

随即这副像开玩笑的样子就变成了拔剑弩张的气势，两人之间仿佛有条奔腾着的火山岩浆，就差一个爆发把对方吞灭。

 

仿佛是预料到一般，周泽楷的反应就淡定的多：“你现在没地方去。”、

 

孙翔听到这句话就炸了，这是什么意思，可怜他吗？就像小时候在福利院一样，一次次等待着救世主对他们的可怜，换取新的人生。

 

如果身边有武器，孙翔一定用它朝着周泽楷那张漂亮完美到无可取代的脸上挥去。

 

但是他没有，战败者没有任何价值，从叶修手中得到的却邪被缴获，他还记得自己曾经信誓旦旦的话语。

 

孙翔低下头笑了一声，现在的自己在他眼里肯定像个跳梁小丑一样，从小到大就只会闯祸。

 

周泽楷在一边欲言又止，他很想对曾经的一切道歉，他对不起孙翔，整个轮回都对不起孙翔，可是看着他那张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就感觉自己那么多年就像是在演独角戏。

 

“别跟着我，你滚。”

 

孙翔说话从不留情，反正周泽楷那根木头不会有反应，他便挑着刺说。

 

说完便头也不回的朝另一方向走去。

 

周泽楷紧紧盯着他的背影，犹豫了一会还是跟了上去。

 

 

这里三分之二的土地已经被荣耀收为实验区，如果说几十年前这里还能被称为一座城市，那么现在死气沉沉的就是一座废城。

 

走在大街上几乎看不到人影，废弃的大楼里面住着衣衫褴褛的乞讨者，一路上用虎视眈眈的眼神盯着他们，周泽楷跟着孙翔走了快一小时才走到一片居民区，和露宿街头比起来看起来好了很多，可仍旧是破烂不堪的。

 

孙翔一直知道周泽楷跟着他在后面，他也不在意就当对方是空气，这个技能在那几年已经练就的炉火纯青了。

 

孙翔住的房间在巷子深处，他从兜里掏出一把钥匙来，在里面找了很久才找到开启的钥匙，显然他并没有住多久，或许只是一个随意的落脚点，周泽楷庆幸自己来得比较早，还能找到他。

 

到了门口孙翔并没有让周泽楷进去的想法，他把钥匙插在锁孔里，并没有开，转过身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别跟着我，你滚。”

 

周泽楷垂下眼睛，没有回他。

 

孙翔最烦周泽楷这幅样子，对待什么都一副不痛不痒的样子，顿时他就感觉很烦躁，一把推向周泽楷，下手也没了轻重，并不是开玩笑的想法，是用了力的。

 

周泽楷顺着孙翔推向自己的手一把把他拉扯进怀里，把头深深埋进孙翔的脖颈间，想念了八年的味道，他终于再次把这人拥进怀中。

 

那一刻他显然没有想过太多，感受到怀里的人的僵硬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既然已经做了，周泽楷直接将错就错，他抱在孙翔腰间的手越来越紧，直到孙翔开始大力挣扎。

 

孙翔红着眼扒开了周泽楷放在他腰间的手，随即一拳打在了周泽楷的脸上，完全没有手下留情的意思，周泽楷顿时感受到一股血腥味在嘴里泛起。

 

孙翔转身用钥匙转开了门都没想到拔走插在钥匙孔里的钥匙，直接摔上了门。

 

周泽楷在外面冷静了一会，嘴角还是有点麻，待稍微好点后转开了门。

 

印入眼帘的就是这幅情景——孙翔的刘海已经都被打湿了，乖乖的贴在他的额头上，整张脸泛起了白，下唇或许咬的太用力，已经冒出血珠。他手里拿着一支针管，朝着自己的腰间扎去，无色的液体缓缓注入他的身体，孙翔紧皱着眉头，显然并不舒服。

 

“你…”

 

周泽楷欲言又止，那段时间一直都是彼此避之不及的回忆。

 

孙翔抬头看了一眼周泽楷，嘴角是笑着的，但是口气却是咬牙切齿：“福利院的都死了，所以你们要抓紧我这根独苗了？我跟你说周泽楷，我不可能回去的，绝对不可能，但是。”

 

然后他笑了一声：“如果有一天我真狂化了，第一个弄死的绝对会是你。”

 

周泽楷觉得听到这种话他应该是要生气的，可是他却感受到了满腔的悲哀。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们彼此的信任渐渐崩塌。

 

是从那个晚上他无法抑制的吻开始的吗？还是更早，或许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信任，孙翔的一切都是服从他对战斗的本能而已，他的信任可以给予任何人，而周泽楷只是凑巧做了他的搭档，可能一直就是自己在自作多情。

 

他张了张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口，只能转身走了出去。

 

孙翔本以为他还要应付周泽楷的纠缠很久，没想到一句话就直接把他气走了，看来周泽楷这几年脾气渐长了啊。

 

孙翔还觉得周泽楷能被他气的一下子跑回轮回，结果他明显低估了周泽楷。

 

他只是去外面逛了一圈，最后找到个能看得入眼的超市买了一些食材，孙翔那个小破房子看起来完全不能正常生活。

 

不像八年前，对什么都一惊一乍的孙翔现在已经沉稳了很多，看到周泽楷淡定的带上门进屋后就淡定的接受了这个现实。

 

但是，也没让周泽楷好过而已。

 

他靠在晃晃悠悠的门上看着周泽楷洗菜，过了好多遍水周泽楷还是不满意，孙翔在一边看着嘲笑一声：“受不了就滚回帝都去啊，待这干嘛，我绝对不会跟你回去的。”

 

“嗯。”周泽楷头也没抬，只是又过了一遍水。

 

孙翔觉得自己的青筋都要爆出来了，感觉一切都是他在自说自话，对面那个人压根没把他这点小脾气放在眼里。

 

孙翔嘴角一扯，朝着周泽楷走了过去。

 

他的身体很冷，手更是常年低温，小时候刚来到周家的时候周泽楷每次问他要不要和他一起睡的时候孙翔都摆着一副嫌弃脸拒绝他，结果半夜就偷偷爬下来把自己塞到周泽楷温暖的怀里，头靠着他炽热的胸膛，流了一滩口水…

 

早上一起来看到这幅光景直接整个人都红透了，然后一股脑把周泽楷衣服全扒下来哼哧哼哧洗了。

 

 

他微冷的手掌抚上了周泽楷的脖子，像是要汲取这个人身上的热量一样紧紧粘着，然后在他耳边呼出一口热气，缓缓问到：“你究竟喜欢我什么呢？”

 

对方的反应很令孙翔满意，周泽楷的身体果然僵住了。